從共產黨方面說,離開北伐戰爭失敗后逐漸發展起來的人民戰爭,政黨的轉型是不可思議的。無論在成員構成上,還是在社會基礎方面,也無論在工作形式上,還是在革命政治的內涵上,1921年誕生的、由少數知識分子組成的、與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均無實質關系的政黨與江西蘇區時期的政黨有著巨大的差別;在大革命失敗后,由李立三、王明、瞿秋白主導的城市暴動和工人斗爭也不同于以農村包圍城市為軍事戰略而逐漸展開的人民戰爭。政黨在人民戰爭中與軍隊的結合、政黨在人民戰爭中與紅色政權的結合、政黨在人民戰爭中通過土地革命而與以農民為主體的大眾的結合,政黨在人民戰爭中與其他政黨和其他社會階層及其政治代表的關系的改變,都提醒我們人民戰爭創造了與歷史上的政黨全然不同的政黨類型,創造了與歷史上無產階級截然不同的、以農民為主要成員構成的階級主體。我將這一政黨稱之為包含著超政黨要素的超級政黨。
其次,人民戰爭也創造了戰爭的獨特形式。秋收起義和南昌起義的部隊在井岡山會師,創建江西蘇區革命根據地,是人民戰爭得以展開的里程碑。在根據地,土地改革和武裝斗爭成為政黨政治轉化為大眾運動的基本方式。井岡山斗爭的中心問題由此變成了革命戰爭條件下的土地改革和政權建設。黨和軍隊的結合,黨通過軍隊跟農民運動、土地改革之間的結合,黨及其領導下的蘇區政府對經濟生活的管理,黨在民眾工作中展開的文化運動,不但改變了革命的具體內容和中心任務,而且也通過政黨、軍隊、政權和農民運動的多重結合,創造了一個全新的革命政治主體。這就是人民戰爭的政治基礎。上述在戰爭中展開的政治進程賦予人民戰爭以與其他戰爭形式不同的特點。毛澤東說兵民是勝利之本,這一命題就包含了人民戰爭的一般原則:第一,只有動員和依靠群眾,才能進行戰爭;第二,不但要有強大的正規軍,而且還必須有地方的武裝和民兵;第三,兵民的范疇意味著一個與軍事斗爭密切相關的、以土地改革和政權建設為中心的政治過程。
第三,人民戰爭的關鍵成果之一是割據的紅色政權的確立。紅色政權的主要政治形式是邊區政府或邊區蘇維埃。邊區政府是日常生活的組織形式,從而也要借鑒中外歷史上的國家經驗,但這一政權形式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資產階級國家,在持續的政治和戰爭動員中,它是獲得自覺的階級的政治形式。在《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這篇著名文章中,毛澤東指出:中國不是一個帝國主義國家,不是一個帝國主義直接統治的殖民地國家,而是一個內部發展不均衡的、帝國主義間接統治的國家;在這一條件下,軍閥依附不同的帝國主義,從而國家內部的分割局面變得不可避免,而正是這一局面產生出階級統治的薄弱環節。這就是中國的紅色政權能夠存在的外部條件。大革命失敗了,但革命時期形成的國內動員像火種一樣存活著,在大革命中遭受挫折但幸存下來的中國共產黨不得不探索一條不同以往的道路:這個政黨試圖在戰爭條件下獨立地建立割據的紅色政權,通過政黨、軍隊、政權和大眾政治的相互結合,創造出人民戰爭的新政治。這就是紅色政權能夠存在的內部條件。在抗日戰爭時期,中共及其政權得到巨大的發展,武裝斗爭、群眾路線和統一戰線成為了勝利的保障。解放戰爭時期,抗日游擊戰爭轉化為大規模的運動戰,伴隨著奪取中心城市,運動戰與陣地戰取代游擊戰成為了戰爭的主導形式。
第四,在人民戰爭條件下,中國共產黨與根據地政府處理的不是簡單的軍事問題,而是日常生活的組織問題。這就產生了政黨和政府的群眾路線問題,其主要內涵是:一,為最廣大群眾謀利益,是黨的工作的出發點和歸宿。二,邊區政府是群眾生活的組織者,只有用盡一切努力解決了群眾問題,切切實實改良群眾的生活,取得了群眾對于邊區政府的信仰,才能動員廣大群眾加入紅軍,幫助戰爭,粉碎圍剿。因此,人民戰爭不僅是采用軍事斗爭的手段有效消滅敵人的方式,而且也要處理土地、勞動、柴米油鹽、婦女、學校、集市貿易甚至貨幣金融等等構成了人民生活內容的主要問題。軍事與日常生活的相互滲透和轉化成為人民戰爭的核心問題。毛澤東反復提醒共產黨人:要得到群眾的擁護,要群眾拿出他們的全力到戰場上去,就得和群眾在一起,就得去發動群眾的積極性,就得關心群眾的痛癢,就得真心實意地為群眾謀利益,解決群眾的生產和生活問題,鹽的問題,米的問題,房子問題,衣的問題,生小孩的問題等等。[51]
群眾路線是人民戰爭的基本策略,它是政黨的政策,也是重構政黨的方式:一方面,如果沒有組織,我們就不知道群眾在哪里,另一方面,如果沒有與群眾打成一片、向群眾學習的過程,組織就是沒有活力的、凌駕于群眾之上的結構。在廣闊的、尚未工業化的鄉村,以農民為主體的政黨在運動中獲得了政治表達,在這個意義上,正是人民戰爭條件下的政黨及其群眾路線創造了階級的自我表達,從而也創造了政治性的階級。先前的政黨不可能創造以農民為主體的無產階級,只有通過人民戰爭而自我重構了的政黨才有可能完成這個使命。相對于政黨、政黨政治、蘇維埃政府等源自十九世紀歐洲和二十世紀俄國的政治現象,人民戰爭是中國革命中更具原創性的發明。在這個意義上,不理解人民戰爭,就不能理解中國的革命的獨特性,就無法理解這場革命中的“黨的建設”與此前的政黨政治的深刻區別,就不能理解群眾路線、統一戰線等在二十世紀中國產生的獨特政治范疇的歷史內涵。
2、國防戰爭與國際主義戰爭
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中,抗美援朝戰爭是人民戰爭的延伸,但已不同于傳統的人民戰爭。將抗美援朝戰爭置于紅軍時期的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人民戰爭的序列中進行觀察,我們可以觀察到這場戰爭的若干特點。首先,抗美援朝戰爭是新中國的第一次境外戰爭,與紅軍時期的革命戰爭和抗日戰爭相比,后者的戰爭主體是白色區域當中的紅色政權或抗日的敵后根據地,而抗美援朝戰爭卻是以新中國的建立為前提的。戰爭形態由此發生了從傳統的人民戰爭轉向了以國防為主要內容的戰爭形式。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陣地不但不能丟,而且其主權和領土不能允許有絲毫的損害,這是從人民戰爭過渡到國防戰爭的轉折點。抗美援朝戰爭是以志愿軍的形式出現的國防軍與以美軍為主導的聯合國軍之間在境外的殊死搏斗。抗美援朝戰爭的目的不是在境外建立根據地,或者通過人民戰爭創造出新的政治性階級,而是以保衛新中國為目標的。正是在這場戰爭中,中國人民解放軍走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即建立一支革命化、正規化、現代化的國防軍。過去是革命軍隊,是參與農民的土地革命的播種機、宣傳隊,是以武裝的革命對付武裝的反革命的暴力機器,但現在則是以保家衛國為首要責任的正規部隊。
其次,在抗美援朝戰爭中,軍隊和國防建設與工業化過程之間產生了深刻的關系。正是在高漲的戰爭動員中,新中國的第一個以城市工業化為中心的五年計劃順利進行。保家衛國的口號激勵了全社會的政治熱情,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社會動員,這是戰后恢復的主要動力;在戰爭中,通過結盟關系,中國獲得了蘇聯的大規模援助,為中國的工業化提供了基礎。[52]朝鮮戰爭也是加速中國成為核國家進程的一個關鍵因素。
第三,國防的要求為抗美援朝戰爭提供了政治底線,即不允許美軍威脅中國,不允許朝鮮被擊潰,從而中朝軍隊不能從“三八線”退卻。1952年10月,在談判進程中,美軍宣布休會,六天后發起了上甘嶺戰役。這場攻防戰對雙方而言都是政治性的:新任美軍總司令克拉克要為美國民主黨助選,而中國軍隊的陣地戰是以不能從“三八線”退卻這一政治原則為底線的。由于在境外作戰,抗美援朝戰爭的基本形態不得不是依托祖國后方、以運動進攻與運動防御為中心的戰爭。志愿軍與朝鮮人民軍并肩作戰,并盡力得到朝鮮民眾的支持,偶爾也采用騷擾和游擊戰術,但戰爭的基本形式是運動戰加陣地戰。
即便存在上述差別,抗美援朝戰爭仍然繼承了人民戰爭的若干特點。首先,盡管戰爭在境外展開,但它是以中國戰爭史上少見的全國性動員為前提的。在二十世紀中國,只有兩次全國人民總動員的戰爭,一次是抗日戰爭,即在國民黨主導正面戰場和政治框架的前提下,中國共產黨以抗日統一戰線的形成為契機,促成了全面的抗戰動員。第二次就是抗美援朝戰爭。經過漫長的革命與戰爭,中國實現了除臺灣地區外的全國性統一,從而為普遍深入的政治動員、經濟動員、文化動員和軍事動員奠定了前提。從1950年到1953年前后,毛澤東的顧慮和最后的決心,都與這場戰爭能否得到全中國人民的支持有關。
其次,在境外戰爭的條件下,軍隊與人民的關系發生了重要變化,很難重現人民戰爭中的那種軍隊與根據地人民的魚水關系,但志愿軍入朝后試圖在跨國條件下重建這一關系。1950年10月8日,在由毛澤東簽署的“組成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命令”中特別提及志愿軍進入朝鮮境內,“必須對朝鮮人民、朝鮮人民軍、朝鮮民主政府、朝鮮勞動黨、其他民主黨派及朝鮮人民的領袖金日成同志表示友愛和尊重,嚴格地遵守軍事紀律和政治紀律,這是保障完成軍事任務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政治基礎。”[53]這一命令一方面顯示出中共對于境外作戰的特殊環境有清醒的認識,另一方面則表明志愿軍將在境外環境中靈活運用中國革命中的人民戰爭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