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些年,中國科幻文學、科幻電影成為重要的文化現象,不僅助推了文化市場的繁榮,而且成為中國文化海外傳播的名片。科幻題材網絡文學已成為網絡文學領域規模增長最快的類型。20世紀以來,中國在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塑造了獨特的科幻文化,形成了一種崇拜科學、技術和工業的社會想象。新出現的科幻題材網絡文學一方面延續了中國式科幻文化的社會想象,另一方面又在新時代講述新的中國故事。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經驗為科幻題材網絡文藝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科幻文化已經成為新時代傳播中國故事和展示中國道路的文化中介。
【關鍵詞】科幻題材網絡文學 中國式科幻文化
中國故事 中國式現代化
【中圖分類號】G124 【文獻標識碼】A
2023年有兩部2022年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先后發布,一是3月25日《科幻世界》雜志社與四川大學中國科幻研究院聯合完成的《中國科幻網絡文學白皮書(2022)》,二是4月10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完成的《2022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這些專業化的研究機構對網絡文學、科幻網絡文學的年度發展進行質量“檢測”,充分說明網絡文學在文化產業中占據重要的份額。2022年底,網絡文學用戶規模達4.92億,網絡文學作家數量累計超過2278萬①,網絡文學成為名副其實的大眾文化,千萬網友參與創作、億萬網友付費閱讀。一方面,網絡文學自誕生以來就依賴于商業化網絡文學平臺的“規訓”,是一種依靠點擊量、付費訂閱的文學商業模式;另一方面,網絡文學對圖書市場、影視劇改編、網游改編甚至文旅項目都有帶動影響。網絡文學既具有文化產業的價值,也是少有的實現海外傳播的文化類型。這兩部網絡文學報告都指出科幻題材網絡文學已經成為創作量和閱讀量增長最快的類型,這不僅說明科幻文化成為新時代的文化表征,而且越來越成為講述中國故事的文化載體。
中國式科幻文學的社會想象
自2015年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三體》第一部獲得第73屆雨果獎最佳長篇故事獎、2016年中國科幻作家郝景芳的《北京折疊》獲得第74屆雨果獎最佳中短篇故事獎開始,到2019年根據劉慈欣小說改編的國產科幻大片《流浪地球1》獲得46億高票房以及2023年《流浪地球2》再次獲得40億票房,以科幻文學、科幻電影為代表的科幻文化成為中國文化領域最受關注的熱門現象,也成為新時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化表征。科幻文學作為一種小說類型自晚清以來從西方引進到中國,已經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也形成了中國式科幻文學的傳統②。一百年來,中國科幻文學創作一直沒有中斷,并在香港等地區出現有代表性的科幻文藝作品,但是相比科幻文學、科幻電影在西方大眾文化中的核心位置,中國科幻文化始終處于相對邊緣的狀態。這一方面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把科幻小說作為類型小說、被放置在通俗文化的類別有關,另一方面也與新中國成立之后從科普文學的角度理解科幻小說有關。這就使得中國式科幻文學難以發揮像西方科幻文學誕生伊始所扮演的反思科學理性、反思科學主義的社會功能,反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科幻文化和社會想象。
科幻文學在西方形成了兩種傳統,一是與西方殖民主義相關的文學傳統,二是對科學主義傳統的批判與反思。這兩種傳統在中國都缺乏內在的文化支撐,一方面,與西方開拓探險、拓荒的殖民主義歷史相反,中國不僅不是殖民者,反而是深受殖民主義所害的被殖民者,這反映在兩種常見的中國故事中,分別是在啟蒙/現代化的論述中,中國是被殖民者,以及在革命敘事中,中國是勇敢的抵抗者和反抗者;二是近代中國落后被動挨打的命運是西方的船堅炮利和發達先進的社會制度造成的,因此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中華民族的有識之士就把“德先生”和“賽先生”作為中國自救并實現趕超的不二法門。正因為這種對于以科技為代表的西方現代性“愛之深”,反而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中形成了強烈的對于科技、現代的崇拜或者說迷信,以至于現代中國的文化中很少像西方那樣出現反科學、反科學主義的傳統。這種對“賽先生”的崇拜在新中國成立之后被進一步強化,科學、技術與工業發展成為科普文學的核心要素。
在中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形成中國式科幻文化的雙重想象,一是彰顯科學、理性、文明的現代主義“探索”精神,相信科學、理性可以改造、改變社會,相信工業生產、工業建設對國家現代化有重要意義③。二是不同于講述對外殖民擴張和星際移民的西方故事,而是返回地球家園,朝向內在精神、守護地球、人類的自主家園,如科幻電影《獨行月球》(2021)等作品不是留在月球上像魯濱遜那樣墾殖,而是一心返回地球。
科幻題材網絡文學講述新的中國故事
相比紙媒和印刷時代的文學,網絡文學具有以下幾個特征:第一,模式化和類型化生產,網絡文學的創作與通俗連載小說有點像,寫作者需要不斷更新、連載,根據網友不同的閱讀口味,網絡文學形成各種套路的“文”,是一種高度類型化的創作。第二,受制于網絡文學平臺,大量的網絡寫手通過網絡文學平臺成為“網文”創作的主力軍,網友的閱讀量和點擊數直接決定網絡文學作品的收益分成。這種模式確實刺激了網絡文學的發展和繁榮,但也帶來金字塔效應,大量的網絡底層寫手成為“炮灰”,很難獲得盈利,頭部的網文作家又面臨“催更”的魔咒、疲于更新。第三,網絡文學在敘事上帶有元小說和高度自反的特征,一方面不受字數和篇幅的限制,可以隨時添加任何敘事元素,具有“天馬行空”的自由度,容易形成“無限文”;另一方面往往把主人公穿越到另一個星球、歷史、時代等作為情節設定,這種穿越想象與進入網絡空間一樣是一種同構關系。進入網文空間如同上網沖浪、也如同進入網絡游戲的體驗,而網文內容恰好又以穿越為核心主題,這就形成多重互文關系。網絡文學具有雙重社會功能,一是完全超現實,與現實時空沒有關系,是一個現實世界之外的異度空間,不受地球時間和物理空間的限制,如玄幻文、穿越文、神怪文、架空文等;二是完全“真”現實,在超現實的、懸空的網文敘述中卻呈現了一種最真實的和最赤裸裸的現實邏輯④,如叢林法則、適者生存、零和游戲等競技邏輯,也就是說很少有網絡小說是真正反現實的、與現實邏輯不一樣的“異托邦”。
《中國科幻網絡文學白皮書(2022)》指出,2022年,起點中文網發布了42080部科幻網絡文學作品,原創科幻網絡文學作品簽約量增長30%,是熱門品類增長的第一名,規模僅次于作為傳統網文品類的玄幻與都市類別。《2022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也指出科幻題材是網絡文學五大品類之一。自2022年初閱文集團推出“啟明星獎”“星光獎”系列活動以來,有近兩萬部作品參與了科幻征文。科幻題材網絡文學的興起受兩個背景的影響,一是劉慈欣《三體》等傳統科幻文學作品以及《流浪地球》等科幻電影所形成的社會影響,使得科幻成為深受年輕人喜歡的文類;二是中國航天事業取得長足發展,中國變成航天大國也推動科幻文化的流行,同時越來越多以星際文明為背景的網絡科幻作品問世也呼應了中國航天事業的快速發展。
科幻文作為網文標簽,經常與穿越文、玄幻文等類型結合起來,一般來說,涉及到未來世界、星際文明、時空穿越、超級科技等題材的網文都屬于科幻網文。最早的一部科幻網文是玄雨創作的《小兵傳奇》,發布于2003年、完結于2007年,講述主人公唐龍高中畢業后參軍、成為小兵,加了宇宙大戰,成就人生傳奇的故事。從近些年閱讀量比較高的科幻題材網絡文學中,可以看出21世紀以來講述中國故事的基本邏輯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近代以來,中國遭遇西方的挑戰,始終處于傳統與現代(時間)、中國與世界(空間)、鄉村與城市(社會)三組文化坐標中。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中國的自我指認是傳統、非西方和鄉村,追求現代化、變成西方和實現城市化成為中國文化與社會的內在焦慮。隨著21世紀中國經濟崛起,這三組文化坐標也發生了位移,現代中國、城市中國成為講述中國故事的底色⑤。在這些科幻題材網絡文學中,出現三種新的中國故事。
第一,現代主體的中國故事。在第33屆中國科幻銀河獎中,《深海余燼》《泰坦無人聲》《靈境行者》《夜的命名術》四部涉及末日、探險、恐怖、平行世界等不同元素的科幻網文獲獎。《深海余燼》是遠瞳創作的科幻網絡小說,講述未來末世浩劫中殘存的世界,幽靈船失鄉號船長鄧肯生活在由一座座孤島組成的神秘異世界。這種大船探索深海的想象,將大航海時代中關于海怪的傳說、對海底世界和隱秘航路的描述等融入科幻創作之中,既延續了《魯濱遜漂流記》的航海、拓殖傳統,又帶有“諾亞方舟”式的末日預言。《泰坦無人聲》是天瑞說符創作的帶有恐怖感、靈異感的科幻網文,故事發生在泰坦星的卡西尼空間站,科考小隊遇到隕石坑的神秘黑球,導致卡西尼空間站的人員離奇死亡、失蹤,是驚悚懸疑類的科幻文。《靈境行者》是賣報小郎君所寫的現代架空題材網文作品,大學生張元清借助會所vip至尊卡(靈境通行卡),進入超凡里世界,主角是夜游神,能夠操縱怨靈和僵尸,“靈境”來自于錢學森對“Virtual Reality”的翻譯。《夜的命名術》是會說話的肘子的作品,主人公慶塵穿行于兩個平行宇宙,在倒計時歸零時穿越到賽博朋克的“里世界”,在科技高度發達的“里世界”,過去與未來、現實與虛幻共融,而“表世界”是基于人體感官的世界,兩個世界彼此“穿越”,人生和階層身份也會發生變化。
第二,以中國為主體的人類敘述。相比20世紀把中國敘述為特殊的民族國家故事,在新的科幻網文中,中國也開始占據一種普遍的主體視角,中國和中國人成為拯救世界和人類的主體。在科幻網文中,“末世流”小說比較常見,以末日、地球毀滅為背景。例如,黑燈夏火的《玩家兇猛》講述主角李昂殺死人面貓獲得玩家資格,在“劇本殺”游戲中完成任務,有平行世界、異世界、數碼世界、高維界面等設定。又如,辰燃的《黑霧之下》也是末世流小說,一個主世界下有多個副世界,講述人們在末世世界中遷徙、開啟新紀元的故事。
第三,相信科學、技術的力量以及通過技術進步來改變世界。例如,九月醬的《大國科技》,小說主角得到一個快遞,是一個手環式的科技人生模擬器,故事內容涉及大國芯片戰爭、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等未來高技術,把大國科技與愛國情懷結合起來。95后作家天瑞說符先后兩次獲得“最佳網絡科幻小說獎”,分別是《死在火星上》(2019)和《我們生活在南京》(2021)。前者講述地球突然消失之后,在火星上做勘察任務的主角唐躍與火星空間站的宇航員麥冬,帶著機器人老貓在火星上艱難求生的故事;后者講述2019年南京市高三男生白楊通過無線電臺聯系上生活在2040年的女人半夏,兩人共同面對末日天災、求生的故事,展現了人類制定的多個末日防御計劃。
這些科幻題材網絡文學中既有硬核科技、主角光環等玄幻的情節套路,也把從絕望中尋找希望、堅持信仰、親情、友愛等人文價值作為拯救性力量,實現了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的文化彌合。
中國科幻題材網絡文學的未來想象
從科幻文學到科幻電影,再到科幻題材網絡文學,中國科幻文化產業進入高速發展的時期,科幻文化的興起本身意味著中國文化的現代化,是新時代的文化表征。科幻題材網絡文學具有對外傳播價值,借助科幻這一海外受眾比較熟悉的文化類型,更容易實現中國文化的國際傳播。2022年底,入圍第33屆中國科幻銀河獎的網絡文學作品中,IP改編率近50%,許多熱門科幻網文被改編為有聲劇、動漫、影視劇。
科幻文化與西方對現代性的理解密切相關,科幻文化擅長處理兩個現代性議題,一是對科學、技術的態度,西方科幻文化往往表現對科學、技術的反思立場和浪漫主義悲觀情緒,對以人工智能、生物技術、數字技術等未來科技保持高度警惕,認為其在倫理、社會秩序等方面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二是對工業社會、現代社會的批判,西方科幻文化經常呈現19世紀的兩級社會,把雙重世界作為未來社會的隱喻,如1927年德國導演弗里茨·朗執導的黑白默片《大都會》講述了現代社會的寓言。這部電影呈現了機器人在地下無休止地勞役、人類居住在地上繁華都市的故事,這種上下區分的二元圖景在1895年英國科幻小說家威爾斯創作的《時間機器》中就已經出現,這種兩極化的社會圖景來自于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的窮人與富人分裂的“悲慘世界”。近些年,有多部西方科幻片重新講述雙重空間的故事,呈現了繁華富麗的上層空間和骯臟貧困的下層空間是兩個彼此平行、相向而立的世界,世界被區分為上層和下層或者被遺棄的地球和漂浮在外太空的大都會。
中國科幻題材網絡文學也經常涉及這樣兩個基本議題,只是應該提出更多不一樣的關于未來社會的想象。如對技術的反思和質疑無法使得人類回到前現代、前技術時代,反而應該討論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未來技術如何與現代社會“鑲嵌”和“融合”的問題。而對于兩級社會以及未來世界的想象,恐怕也不是簡單地選擇“諾亞方舟”式的解決方案。中國走了一條不同于西方的現代化之路,中國式現代化是一種中國主體、中國立場的現代化敘述,嘗試突破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的二元對立,建立一種中國現代化經驗的普遍性。因此,中國的科幻網文需要對中國式現代化有更深入的理解,深刻反思科學、技術與未來社會。隨著中國科幻題材網絡文學的興起,一方面可以帶動相關文化產業的整合和虹吸效應,另一方面中國的科幻故事也可以更好地成為講好中國故事的文化媒介。
(作者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研究員、博導,北京市文聯簽約評論家)
【注:本文系2021年研究闡釋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精神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以文藝作品質量提升為導向的數字時代文藝批評機制研究”(項目編號:21AZD053)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課題組:《2022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中國社會科學網,2023年4月11日。
②李飛、張慧瑜:《“顯影未來”的戰爭——新媒介社會文化史視角下的政治科幻》,《藝術廣角》,2019年第4期。
③張慧瑜:《讓“工業”變得可見——一種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城市文化》,《上海文化》,2020年第8期。
④戴錦華:《后革命的幽靈種種》,《跨文化對話》,2018年第38輯。
⑤張慧瑜:《重新認識20世紀中國的文化坐標》,《藝術評論》,2020年第3期。
責編/李丹妮 美編/陳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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