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前,網絡新詞對于網絡環境、文化大眾以及社會文明已顯現出日漸明顯而深刻的影響力。網絡語言是現代漢語的一種新形式,也是網絡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網絡新詞作為網絡語言的基本單位,其內涵多元、形式活潑,理性與狂熱互文,解構與創新交融,生動改寫著信息科技環境下的漢語言文化史,是社會變遷和文化發展的一面“鏡子”。但同時,一些網絡新詞表現出粗糲、冗雜和任性的一面,要加強網絡語言文化內容建設,有效提高網絡新詞、流行用語的創造性、規范性和文明水準。
【關鍵詞】網絡新詞 網絡語言 文化 社會文明 【中圖分類號】G120 【文獻標識碼】
我國青年網絡互動興趣的持續高漲,不僅帶來了自身行為習慣的改變,也豐富了社會性話語實踐,一個顯著現象是網絡新詞不斷涌現,刷新公眾視野,突破漢語表達傳統,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但同時,新詞新語的流行和變幻莫測也常讓人莫名其妙,即便是那些“手不離機”的資深網蟲,若幾天不更新詞庫,也會產生孤陋寡聞之感。
語言是文化的表征,現代語言學奠基人、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說:“語言是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①每種語言都深置于人類精神領域,“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語言相對論)稱之為“體現著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②。網絡語言是現代漢語的一種新形式,也是網絡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網絡新詞作為網絡語言的基本單位,其內涵多元、形式活潑,理性與狂熱互文,解構與創新交融,生動改寫著信息科技環境下的漢語言文化史,是社會變遷和文化發展的一面“鏡子”。通過溯源網絡傳播、科技進步歷程,劃分網絡語言發展階段,界定網絡新詞,聚焦其生成使用與傳播流行,分析其背后所承載的文化內涵與社會心理依據,對于建構網絡文化和社會文明具有現實效用。
尋根網絡新詞:源于科技迭代的網絡語言文化史
網絡新詞基于互聯網應用而產生,是能夠獨立運用的最小網絡語言單位。廣義理解,網絡新詞包含技術和人文兩個層面。狹義理解,網絡新詞僅指向人文層面。技術范疇的網絡新詞,主要是指借用互聯網技術語匯表達意義,如算法、AI、VR等;人文范疇的網絡新詞,則是用以表述與網絡使用相關的一切特殊用語,是指在互聯網、移動、社交、智能平臺等交往、傳播、使用中自然生成、展現使用者文化特征的一種新興網絡語言,如淘寶、阿里、網蟲等。通過界定并溯源網絡新詞,可以發現網絡新詞暨網絡語言的流變史,也是我國互聯網科技的迭代應用史。從1994年我國全功能接入國際互聯網起,我國網絡語言的發展大致經歷了從萌芽期到風行期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萌芽期。1995年,互聯網技術面向社會提供服務,我國邁入Web 1.0時代。在此期間,對于普通公眾而言,互聯網還是陌生的概念。參與人群主要為技術人員、高學歷知識分子以及早期游戲玩家等,網絡語言流行于電子論壇、網絡聊天室、電子公告牌等內部社區互動中,以技術符號或標點符號模擬人的面部表情為主要形式,產生了諸如沙發、板凳等一些專用語。可以說,1995—2002年公眾上網成本較高,網絡語言的創造和傳播也重在強調實用價值:簡潔、經濟、方便、迅速。
第二階段:發展期。從2002年開始,隨著以博客、SNS為代表的新型Web 2.0網絡平臺的興起,公眾逐漸成為互聯網傳播主體。一系列重大突發事件的網絡傳播,使得互聯網成為信息互動和輿論監督的重要場域,虛擬空間與現實生活相連接,網絡語言的內容指向也隨之向社會性話題蔓延,深入到公共領域。由此,網絡語言成為公眾理解問題、表達情緒和交往互動的新工具。其突出表現是關聯社會熱點,出現了如惡搞、俯臥撐、梗等所指清晰、怪異生動的網絡流行語。
第三階段:普及期。2009年3G牌照的發放及其業務的普及,使得移動社交傳播成為潮流。此后,我國手機網民數量逐年持續穩健攀升,手機成為人們上網的主要工具,人人都有“麥克風”且移動參與,成為不爭的現實。2010年,微博作為社交媒體興起,賦予個體向群體喊話、拉動輿情風向的強大力量。同一時期,垂直網站率先引入Web 3.0概念應用,以個性化、互動性和深度服務為特征的新一代互聯網成為新的流行。種種變化趨勢強化了意見表達的均衡性,社會信息透明度提升,普通公眾參與公共事務漸成常態。伴隨4G、大數據、云計算等技術發展,微信崛起,從商業平臺到央媒、市縣級媒體的客戶端上線,自媒體流行……令人應接不暇的傳播新形態打開了新格局,賦能話語表達。由此,內容多元、形式不拘、話題泛化的網絡語言,愈加為社會所關注、所青睞。
第四階段:風行期。2016年起,網紅產業、電商直播與短視頻逐漸興起,營造了一種新的社交場景,網絡語言以活躍的形式占據經濟領域,成為重整社會資源、聲望與效益的一種話語力量。5G、短視頻、微視等搶占用戶注意力,成為新的投資風口,產業規模持續擴大。疫情發生以來,由于物理空間流動受制,短、微視頻更具吸引力。更多人線上表達意見、態度和主張,多元興趣愛好與思想觀念結合,網絡語言內容愈加豐富。VI、人工智能、元宇宙等技術探索在傳播領域的勃興,更為網絡語言交流拓展了前沿領域。
網絡新詞的亞文化特質
網絡新詞作為網絡用戶自發創造的一種語匯,雜糅中外文字、表情符號、數字或圖片等表達方式,并以此為基底形成話語風格,呈現出青少年亞文化的特質。這主要通過以下三個層面得到展現。
語義——亦莊亦諧,幽默婉曲傳達文化現實議題。語言依賴于社會過程,具有可變更性。德國哲學家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認為:人們可以根據經驗給予語言解說以活力,也可以運用強制手段來改變傳統解說模式。③網絡用戶面對其所關注的現實議題時,往往通過語言變異的形式表達看法、心情和態度,網絡語言所涉及展現的角度十分廣泛,如有受突發事件刺激后與眾不同的認識,有對待某種普遍現象的情感訴求,有借助網絡平臺獲得共情、尋求社會救濟的愿望。網絡新詞很少就事論事直抒胸臆,多以嬉笑怒罵、輕松隨意的面貌呈現,婉曲表達內涵,消解議題的嚴肅性,亦莊亦諧地傳遞觀點、引發關注,巧妙實現語詞的社會評價和批判功能。約定俗成的網絡新詞,一般會自覺繞開敏感詞匯、規避言論風險,避免因言辭的尖刻犀利而激起新的矛盾或沖突。比如,用“awsl”表示高興,稱贊時說“YYDS”,不喜歡就是“很下頭”。對于一些不方便說的糗事,會通過故意歪曲詞語本意的方式,含蓄幽默地傳達引申義或比喻義。像“被領導請去喝茶”的說法中,喝茶一詞并非真正的品嘗飲品的意思,而是指被問話、傳訓。
語氣——簡、萌、倒、錯,游戲化展演呈現反哺文化心理。網絡新媒體對于青少年的文化意義,不僅是使用渠道的拓寬、知識學習的便利,也是文化心理的外顯和社會參與的實現。青少年作為我國互聯網使用的主流人群,其語言表達和語用習慣天然地帶有這一群體社會化過程的痕跡。可以說,簡、萌、倒、錯的游戲化展演是網絡新詞的鮮明特征。簡,即簡單,語句、音節短小,方便交流,富有效率。萌,即萌態,童言童語,可愛有趣。倒,即顛倒,不分長幼、性別、身份的話風,一視同仁地拉近交流者的距離。錯,即錯位,古今中外的話語詞匯皆為所用。這些特點使網絡新詞簡單明了、充滿情趣。
從文化心理層面來看,網絡語言的游戲化展演可視為青少年對峙成人文化、主流文化的一種特殊方式,如“宅”“社恐”等的出現,折射出“80后”“90后”的成長焦慮以及人際交往恐懼。“蘿莉”“小姐姐”等則表現出這一群體對成人身份的逃避。在受制于升學、社會壓力的年輕人那里,網絡使焦慮與個性化的“自我”不僅獲得了自由表達的領地,也能夠集結成同好者社區、圈層、團隊,建構出新的價值系統,確立屬于自己的文化參與空間。而網絡語言一旦成為流行用語,更有助于青少年跨越代溝,將亞文化浸潤到主導文化和成人社會中,甚至形成新的“規訓”,顯示出反哺文化的現實意義。
語體——隨心所欲,開放式形式結構實現文化創意。網絡新詞中蘊含著一種結構的開放性和隨意性,用戶自發生成新詞形式,不受傳統語法語句規矩制約,顯示出多姿多彩的文化創意。有些是借用傳統用法形成新意,如“小白”(生手)、“恐龍”(顏值低)、“潛水”(默默觀看)等。有些是在原詞基礎上重新結構組合,如“先go”就是先走的意思。有些是符號化表意,如拼音符號“sg”表示神經,數字符號“521”表示我愛你。有些是兼容不同語體傳情達意,如融合談話體和書卷語體,用“嘿嘿”表示得意,用“呵呵”代表矜持。有些借用非語言符號傳遞內涵,如用圖畫笑臉表達滿足。有些新詞生成語篇結構并無規則,如甄嬛體、咆哮體等。因創意無限,網絡新詞難以被捕捉和把握,也因而具有了一種常換常新的獨特魅力,只要閱讀者能夠對其含義心領神會,新詞就具有了存在的價值。
網絡新詞流行的利與弊
網絡新詞的流行反映出21世紀我國青年新的文化訴求和個性化特征,折射出時代和社會的進步對于文化發展的創造性價值。但同時,一些網絡新詞表現出粗糲、冗雜和任性的一面,對于社會文明和主流文化的沖擊時有顯露。
銜接傳統語言文化,增強漢語言的表現力。網絡新詞對傳統語言形式展開的挑戰,看上去大膽、浮夸,但究其本質,并非是對傳統的顛覆和拋棄。如“90后”偏愛模仿漢字形聲字構造,給生造字留下一個偏旁表讀音,讓公眾能夠猜得出其意圖。這從細節反映出亞文化意欲拉近與傳統文化距離的小心思。網絡新詞的使用,對傳統詞語詞句的仿擬、挪用也很常見,如借用東北方言“趕腳”表達感覺的意思,“馬甲”源于主流媒體春晚小品。傳統文化的委婉含蓄表意方法也被加以利用,如不直接表態,而通過表情符號會意。網絡新詞還大量創意運用比喻、象征、頂真、互文、雙關等修辭手法建構意義,如“鳥在籠中,恨關羽不能張飛”“人生處世,要八戒更需悟空”等。名稱符號被網民信手拈來賦予新意,雙關語讓人稱絕,投射出傳統文化的清晰印記,產生了意在言外的表達效果。
豐富現代漢語語庫,使書面語表達更接地氣。書籍、報刊等大眾傳媒采用網絡新詞已成為一種新的時尚。一些具有特色、經典的網絡新詞頻繁見諸新聞媒體,豐富了報刊、廣播電視語言,如“給力”“YYDS”等網絡熱詞曾為《人民日報》采用,增添了報道的時代感和貼近性。而將“2.0版”“3.0版”等詞語引入書面用語表達價值提升,不僅體現了Z世代的亞文化風尚,也為記錄社會文化變遷留下了一種言語標記。
降解閱讀深度,形塑淺閱讀與感性思維方式。海量信息傳輸和移動閱讀方式培養了文化大眾新的閱讀習慣,使閱讀發生了快閱讀、淺閱讀的轉向。突出簡詞短語、圖像和符號化文本的網絡新詞是這一閱讀潮流的結果,也對其具有能動作用。網絡新詞更偏重簡單、節奏感和一語中的,更擅長于流動的描摹、情感色彩的表現以及新奇元素的組合。注重時尚、觀感、娛樂性與速度的網絡新詞給人的印象更加鮮明、更有活力,為傳統文化、主流文化注入了“鮮活血液”,豐富和形塑了文化與知識傳播新生態。但正如哲學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指出的,偉大作品只適應于慢節奏閱讀。比照深度閱讀而言,淺閱讀依然是一種快餐、速食文化方式,其將信息與知識的接納、理解與遺忘建立在“速度為王”的基礎之上,會使知識的更新和文化的進步滿足于淺嘗輒止,進而影響思維方式,使以書面語言為中心的理性主義避讓于以形象化為中心的感性主義。當速率消耗專注,閱讀替代反省,極簡磨平深度,文化主體的創造力也必然受到壓抑,難免會產生“到處是信息,惟獨沒有思考的頭腦”④“越上網越無知”⑤的文化焦慮。
設障言語解碼,造成文化理解的歧義和區隔。這主要表現為,一些網絡新詞的構成、表達過于隨意,不符合基本語法和用詞的規范性,對不同群體或圈層之間展開交流設置了障礙或增加了解碼難度。如挪用英語現在進行時態在漢語詞匯后面加ing,意指正在進行的動作或行為,使不了解這一時態的人難免莫名其妙。一些隨心所欲的詞語混用、濫用,在滿足獵奇、狂歡心態的同時,生成了大量的錯詞、語病,以至成為流行性不良語用范例。如將我字平添個草字頭,沒有任何淵源、規則或學理色彩,只是一種標新立異的文字游戲。還有一些語符專用來傳達厭世、悲觀、頹廢的消極情緒,不利于青少年身心成長。更有甚者,生造出用于發泄不滿、無極限媚俗,或用于謾罵的臟話、暴力化文字,沖擊語言文明,污濁網絡環境。
網絡新詞的走向與規范管理
對于網絡新詞的運用和功能,樂觀主義者常持歡迎與抱擁的態度,認為不必大驚小怪或過分憂慮其對傳統語言文化造成的沖擊。而持懷疑論者則認為,若任其生發,將導致青年語言應用水準和文明程度的降低。事實上,一個不容回避的現實趨向是,網絡新詞對于網絡環境、文化大眾以及社會文明已顯現出日漸明顯而深刻的影響力。
作為社會生活的產物,語言的發展天然地具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一面,但其也是社會群體自主選擇的結果。一些網絡新詞之所以能夠流行、傳揚,是因其鮮活生動、精當實用而富于表現力,展現出了超越傳統文化的時代魅力,具有正向積極的文化價值。對此不加分辨、一概采取舍棄新詞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但同時,對于那些背離語言和社會文明,并易激化矛盾與沖突的所謂新詞和用法應采取有效措施加以摒棄。
語言文明是社會文明的重要標識,也是公民思想行為和文化素養的體現。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十四五”文化發展規劃》明確指出,要“鼓勵引導網絡文化創作生產。鼓勵文化單位和廣大網民依托網絡平臺依法進行文化創作表達,推出更多優秀的網絡文學、綜藝、影視、動漫、音樂、體育、游戲產品和數字出版產品、服務,推出更多高品質的短視頻、網絡劇、網絡紀錄片等網絡視聽節目,發展積極健康的網絡文化”。加強網絡語言文化內容建設,要有效提高網絡新詞、流行用語的創造性、規范性和文明水準。為此,需建立并深化如下的思想原則與行動實踐。
首先,堅持揚棄原則。要跳出“一刀切”思維,通過辨別、規范化措施等,保留和使用那些健康向上的網絡新詞,抵制和摒棄粗俗粗鄙的網絡用語,提升全社會對網絡語言的理性認知。其次,堅持標規引導原則。要積極發揮文化、教育部門的規范、引導作用,如通過字典、辭書編撰收錄網絡語言,為公眾提供網絡新詞新語用法指南。也可以通過主流媒體傳播、樹立適用性表達樣本,引導公眾文明使用網絡新詞。最后,堅持他律與自律結合原則。加強數字公民特別是青年網絡素養培育,推動和幫助其成為規范用語、文明用語的使用者和守護者。互聯網平臺應發揮主體責任,自覺采取措施優化網絡語言環境。應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加強網絡文化管理,促進自律行為的養成與監督管理的結合,有力營造風清氣正的網絡空間。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網絡學研究室主任、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博導)
【注釋】
①[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著,高名凱譯:《普通語言學教程》,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37頁。
②莊孔韶主編:《人類學通論》,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9—181頁。
③[德]哈貝馬斯:《評伽達默爾的〈真理與方法〉一書》,《哲學譯叢》,1986年第3期。
④孟威:《網絡互動:意義詮釋與規則探討》,北京:經濟管理出版社,2004年,第214頁。
⑤孟威:《信息化轉向下的價值探尋 知識焦慮如何轉化為學習動力》,《人民論壇》,2019年第3期。
責編/孫渴 美編/陳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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